三十多年过去了,动画电影《哪吒闹海》的主创们已经满头华发,有的仍然在孜孜不倦地辛勤耕耘,有的已经在平平静静地安享天伦。三十多年前的那段往事已经在记忆深处越沉越深,甚至快要忘记了它们的存在。直到有几个“小青年”不揣冒昧地敲开了他们的家门。
回头看
“小青年”,最开始还不知道我们怎么称呼时,多数老前辈都这么叫我们。上海的“小青年”大概相当于北方的“小伙子”吧。结果后来每次去上海,一听到背后有人喊“小青年”我都忍不住回头。
不少第一次接受我们采访的前辈一开始面对镜头,面对我们,还是有点局促甚至有点警惕。可一旦聊个十几分钟,再看看我们随身的一大包资料就知道这帮小子是有备而来了,甚至一些作品、人名、时间、地点、片子里的细节记得比他们还清楚。这下老人们就来了神采,逐渐敞开心扉。
《哪吒闹海》纪念小型张
每次聊完一个重要的作品,我都会问一句:“这部作品您还留下什么遗憾了吗?”开始问的时候还有点忐忑,觉得自己每次问这个多少有点儿不厚道。其实大家都知道,没有什么创作是能够不留遗憾的。没想到的是,不少老人一提到“遗憾”倒更来精神,他们说得两眼放光,我听得两眼放光。
就《哪吒闹海》来说,老人们说的遗憾都能列个单子了。
先说剧作上的。有一个“十分遗憾的事”是导演们多次提到的——关于“梅花鹿”的来历。严定宪老师说道:“如果这个片子是60几分钟到70分钟,也可以做得更好。现在写的有点简单化,中间特别是这个鹿为什么跟哪吒那么要好,到哪吒要死了,要去救他,没有说清楚。”后来导演们的设想是:“如果我们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再加这么一段戏,那就是在第二场太乙真人‘收徒’之后,李靖带着哪吒外出狩猎的内容,一则可以展现一下他的武将身份,二则是表现他们之间的父子之情;哪吒在老家将的呵护下抱回一只受伤的小鹿;哪吒和小鹿一起长大;然后再接原来的第三场戏哪吒骑鹿玩乾坤圈,这样就完美了。”
关于动画设计上留下的遗憾,浦稼祥老师和陈光明老师不约而同地谈到了一点——他们二人绘制的镜头中空间感、景深感不够强。尤其是他们负责绘制的镜头中都有大量龙的动态,如果缺少了纵深的运动,龙在银幕上就会像一条小蛇一样窜来窜去,显得气势不够。不过,这也是囿于影片整体的视觉设计:在涉及云天和大海的全景镜头中,场景基本在着意营造一种类似于壁画的“平”和“远”的视觉效果,所以龙在其中很难展开纵深运动。
纵观《哪吒闹海》全片,也只有“敖光化作青龙从总兵府阳台上盘旋飞起、掠过画面”这一个镜头中的龙进行了纵深运动,这当然因为总兵府的场景设计本身比较写实,透视感较强。而在表现海洋的深邃和龙宫的神秘时,影片中使用了很多空间感很强的镜头,甚至通过手绘摇移镜头的方法来体现纵深感。
《哪吒闹海》片段GIF
在谈到《哪吒闹海》中的角色表演设计时,导演们认为有一些镜头中“哪吒的形体动作,还有些‘小分队’拉架式的动作,减弱了生动活泼的孩子气,缺乏生活气息,影响了人物的刻画。”其实,这种设计倒并不一定是所谓“文革流毒”,因为许多“小分队”的“革命造型”都是脱胎于戏曲中的程式化动作。聂欣如老师在文中就此认为主创们这样说是受主流的意识形态干扰,“把我们认同的影片对戏曲程式化的拓展全都看成了缺点。”
聂老师的话怕是有些武断了。因为在《骄傲的将军》和《大闹天宫》中,程式化的表演融入动画设计中后之所以大放异彩,是因为程式化表演与影片本身的整体风格相适应。而《哪吒闹海》从人物造型、场景设定到整体视听风格都偏写实,除了两场武打戏运用了京剧锣鼓伴奏外,其他场景中的行为和对话基本是生活化的,作曲也使用了大量的西洋管弦乐来烘托气氛。如果在这样的情境下不加取舍地搬用程式化表演自然会显得“违和”,或者用常光希老师自己的话来说:“有的地方确实有点‘过火’。应该收敛一些,人性化一些,更符合孩子的特点,不要太往高大的英雄方面去走。”
《骄傲的将军》片段GIF
也许,全片表演设计上最过火的并不是哪吒的动作,而是敖丙第一次出场时甩着膀子大摇大摆的走路姿势。本身这个动作就与这个情境显得有些冲突,更何况这个动作原本是身材肥壮的花脸角色专属的,敖丙这么一个瘦若干柴的家伙做出来很是别扭。当然,也许画这段戏的动画设计师本意就是要营造这种滑稽的效果。
《哪吒闹海》片段GIF
而在“龙宫复仇”这场戏中,随着急促的锣鼓伴奏响起,哪吒武打设计中的戏曲元素就自然而然变得恰如其分而且十分出彩了,这段武打戏也很为人所称道。影片中两段激烈的武打戏没有使用先期音乐,而是邀请了京剧乐队来为完成的画面配乐,这样的选择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保证动画设计师能够更自由地发挥。
铿锵的锣鼓节奏配上干净利落的动作一次次将剧情推向高潮,传统的戏曲音乐和民族风情浓烈的画面搭配也珠联璧合。但这样的处理在作曲金复载老师看来,“对于画面动作来说是没问题的,(但)从音乐上讲是不大合适的,说得严重一点是个败笔。”金老师这样说道:“从音乐的整体风格上来说这个戏有点不统一。如果让武打的画面去配音乐确实是有难度的,但用来配画面的京剧音乐也没有重新写,就是乐队直接对着画面配的。”导演们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后期音乐的意图要求有些改变,打乱了作曲家的预先设想,因而造成音乐整体感不够统一。”
老前辈们面对种种“遗憾”的坦诚多少让我们感觉惊讶。陈光明老师更是说得直白:“那个时候我画得不好。当时做得也很辛苦,全身的力气都用上了,但现在看还是留下不少遗憾,有遗憾才能有进步。我们(中国的动画)也是,承认自己落后,承认自己差,老老实实学才能有进步。”
往前走
当初决定做动画人的口述历史访谈,其实是带着一份苦大仇深的使命感上路的。随着对口述历史本身的学习和实践,才意识到我们动画专业出身的人做动画人口述历史固然有优势,可一旦带上了过强的目的性,采访就会偏离“口述历史”本体,从而变成过分注重实用性的“专业访谈”。一旦如此,许多真实生动的历史细节就会被遗漏。
逐渐地,我们开始能够放下许多“执念”,先去做一个忠实的倾听者和记录者,而提问只是在为回忆提供线索。同时,一旦涉及重要的信息点,我们会有针对性地进行提问和求证,或者深入地进行交谈。当然,口述历史访谈不等于“漫无边际”,重心还是在于每位老人的“动画生涯”,而将采访内容按专题整理为文稿时,必然要有一个“主题”。而我们根据主题整理出的内容,最大的意义就在于为大家提供争鸣的资料。
《哪吒闹海》25周年纪念DVD(珍藏版)封面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2004年
每当谈到中国动画的过去与未来时,无非是几点议题:回头看是不是有利于更好地往前走?民族化是否等于传统文化?传承与创新是不是冲突?如果传承,我们应该传承的是什么?这些问题背后涉及的“认同危机”其实广泛存在于不同领域,只不过动画是一个极容易让人的注意力聚焦的地方。
频频看到媒体将现在的商业动画片与当年的美术电影作艺术水准和风格样式上的比较,总感觉哭笑不得。对此,常光希老师有自己的看法:“从历史的角度,从我们动画片发展的角度来看这个比较还是应该的。我们回顾以前所走过的路,来反思我们今天的状态,我觉得是比较合适的。”随即他又话锋一转:“但我觉得(这些作品)又是两个时代不同的东西。我们不可能去复制原来的制作方式,还有对艺术的理解、对动画(本体)的理解。”
关于“创新”,林文肖老师这样说道:“过去,我们特伟老厂长一直提倡创新。实际上中国的动画就是在创新的、前进的路上慢慢成熟起来的,所以会有这么许多的经典作品。他说,不要重复别人,甚至不要重复自己,也不要重复过去。所以我觉得这句话用在今天来说也非常合适。你们也不一定要重复过去,你们要创新。实际上我想,你们现在要创新,难度可能比我们当时要更大一些。因为国际上的动画片风格很多,样式也很多,那么现时代要创造出中国民族化的动画片有相当的难度,但也不是不可能。”
《哪吒闹海》25周年纪念DVD(普通版)封面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2004年
陈光明老师则认为过分地强调“民族化”会让动画创作戴上“枷锁”,会让动画人的视野变得狭隘,选题上过于局限。可究竟何为“民族化”?有了所谓“中国元素”或者取材于“传统文化”就是民族化了吗?其实,关于“民族化”的定义,业内并没有形成一个共识,大家基本是在自说自话。
“民族化是个课题,现在很多人对这个东西研究不够,”浦稼祥老师认为,“不是只有《大闹天宫》这样的作品才是民族化,也不是只有水墨画才是民族化,所有东西都可以为我服务,民族化是随着时代发展进步的,现在有现在的民族化。”年过耄耋的浦稼祥老师并不是“老古董”,在他看来高楼大厦、电脑手机同样可以是“民族化”的载体。
《哪吒闹海》英文版电影画册封面 外文出版社1980年
有学者指出,老一辈动画人容易对旧有的创作理念和方法产生过分的“眷恋”,而在新时期的创作和教学中采取诸多“不合时宜”的做法。这样的情况确实是有的,哪怕在国外也屡见不鲜。但常光希显然不在其中。他是最早开始反思创作观念,并且积极面对商业化创作的一批老美影人中的一员。1998年,他就曾经在文章中写道:“今天,动画片本身的处境以及观众的层面、心态和欣赏习惯,较之美影厂的辉煌时期已大相径庭。在创作观念上我们既要继承前辈在那些时期对艺术雅拙追求的创新精神以及为中国动画事业而献身的敬业精神,又要探索当今动画市场的新特点、新动向,从而更新创作观念……”他不仅在理念上锐意革新,对日新月异的技术手段也没有丝毫畏惧:“尽管技术永远不能代替艺术,但必须承认现在的技术引领着动画的发展,引领着动画的市场。”(笔者按:此处探讨的“动画”指主流的叙事动画,纯粹的艺术动画或实验动画另当别论。)
《哪吒闹海》25周年纪念DVD(珍藏版)外封 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2004年
常光希老师的这些理念集中体现在了他的导演代表作《宝莲灯》中。虽然在艺术层面上《宝莲灯》一直毁誉参半,但这部作品为中国动画电影的商业化作出的有益尝试和开拓性贡献是有目共睹的。
2014年7月24日下午,我们与常光希老师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长谈。那时我就在琢磨,将来如果要把这个系列的采访通过文字来呈现,该怎么收尾。当听常光希老师说到下面这段话时,我心里有了谱:“时代变了,我们不可能去复制那个时代的东西,我们的理念、观念要更加开放,不断更新。那么我想我们要传承的是一种‘精神’,就是对文化的重视,对动画艺术的敬畏,对创作的虔诚,我想这是最本质的东西。”
文\傅广超
空藏动漫资料馆联合创始人,总撰稿。
2013年起参与中国动画人口述历史采访项目。
2016年执笔“《哪吒闹海》幕后揭秘”系列专稿。
参考资料
严定宪、林文肖:《动画导演基础与创作》,湖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128页。
聂欣如:《什么是动画》,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44页。
王京雪:《一辈子画小人物,却有颗很大的动画心》,《新华每日电讯》2012年5月25日,第15版。
常光希:《转变创作观念面对商业动画片市场》,上海电视台编,《辉煌与奋进·动画少儿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56、57页。